偃师一日行 偃 师 一 日 行 ——追念豫剧名家曲跃星记 何红兵 前几日有感而发写了一篇纪念豫剧名家曲跃星老先生的文章《迟到的“粉丝”》，没想到引起了家里老人以及几位好友的共鸣！原来他们在十几年前就在电视上看过曲老先生的演出，对他的印象极为深刻，而且非常爱听他的戏，都是老先生多年的忠实“粉丝”。当听到曲老先生已经去世的消息后，大家都唏嘘不已、直叹可惜！我也为不能亲见老先生一面而深以为憾！ 那篇文字因曲老先生在《梨园春》栏目的一段经典绝唱《秦雪梅》而起，老先生的真情演绎，深深的打动了我，连日来欲罢不能，常看常哭……于是开始在网络上搜寻曲老先生的各种信息，根据这些不连贯的、零碎的、有限的信息再加上对老先生的直观印象和感觉，随写成了《迟到的“粉丝”》一文。 文中对老先生的描述是否客观、真实，我不能十分确定，但根据多年的生活经验，对一个人的了解往往只需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表情、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就能作出判断，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多日来，脑海中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召唤着我：要将此文念给已在天堂的曲老爷子“听”，要去到老先生的家乡走走，去看看是什么样的生活环境造就了他这个豫剧奇才。 都年过半百了竟然有这样一位老人“痛彻心扉”的打动了我，给了我从未有过的情感体验，我要遵从内心，为这份深深的感动做些什么…… 于是，没有过多的纠结与迟疑，在冬日里的一个周末，我从陕西宝鸡乘火车前往千里之外的河南偃师，踏上了对曲老先生的探访之旅。那夜，躺在卧铺上，一直无法入睡，听着从小爱听的咣当咣当有节奏的车轮声，想像着明天各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会找到曲老先生遗留在世上的痕迹么？ 天刚蒙蒙亮，火车已到偃师，其实这里距我的老家荥阳只有五六十公里，来到这里，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好像偃师不再是回乡途中经常路过的一站，这里是我崇拜的曲跃星老爷子的家乡啊！想到这个小小的车站曾经也是老爷子外出或回家时的必经之地，这个陌生的地方也似乎变得熟悉了。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他就站在那里候车，我的心忽然就紧张激动起来…… 随着稀稀拉拉的人群出了站，迎面来了几个拉客的车夫，我和其中看上去有六十多岁的老头搭上了话，心想他可能知道曲老先生，听着那无比熟悉的乡音，让我这个在外多年的游子也不免产生了“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感慨！ “你去哪？坐我的车吧。” “我去曲跃星家，你认识他吗？” “俺这的人都认识他！呀，他人不在了呀！” “这我知道，你知道他家在哪不？” “大概知道，俺是邻村。” “中，那咱走吧，那边有没有吃早饭的地方？” “老城那边可多了。” 跟着老头来到停车场，那是一辆电动四轮代步车，我有点犹豫，但还是上了他的车。 我问他听过曲老先生的戏没有，老头说：“咦，那咋没听过，他没出名前，我就在村上看过他唱戏，离远听，还以为是放哩录音哩，到台下一看，原来是他本人在那唱哩，那唱的是真不赖呀！在俺这可有名了！自从在《梨园春》上当了擂主以后，俺这的大人小孩都知道他，那可是给俺偃师争光了！” 不一会儿就到了村口，旁边正好有一家小店，那里有我爱吃的家乡饭糊辣汤和水煎包，草草填饱肚子，走进了刚才老头指的巷子。 村子里的人很少，多数院落也是大门紧闭，一片沉寂，我有些忐忑，曲老家里现在能有人吗？要是没人在家咋办？其实，这也是困扰我多日的一个问题，贸然来访，会不会太唐突？顺其自然吧。 经过一路打听，我终于找到了曲老先生的家，大门敞开，看来家里有人，我长舒了一口气！ 从屋里走出来的是一位个子不高的中年人，敦厚的长相酷似我在视频中看到的曲老先生。 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他也看出了我的尴尬，也没多问就热情的把我让进了家门。他是曲老爷子的小儿子曲小五。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农村院落，两层小楼很宽敞但光线有些昏暗，家具简单而陈旧，显然是有些年代了。桌子中央靠墙摆放的曲老先生的遗像直接吸引了我的目光，他的眼中和嘴角上含着淡淡的微笑，是那样的安静和慈祥，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我，似乎是在欢迎我的到来。想到多日来的魂牵梦绕，我的眼泪不由自主的夺眶而出…… 我把那篇文章递给小五，“你看看这个，就知道我的来意了”。他低头只看了一页就眼睛湿润了，可能感觉不能太过失态，他明显加快了阅读速度，一旁的我也一直没敢再去直视他。 看完文章，小五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哪里写的不对？我再改。”我说道。 “你写的可好，没啥改的，俺爸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有点哽咽。 “就是，老曲这个人可好了，跟你写的完全一样！”刚才带我来的老邻居也随声附和。 我的直觉是对的！心中一直敬仰的曲老先生真就是这样啊！ 家里没有老先生的任何视频资料，这让我很意外，也感到很遗憾，有的只是他以前各地演出时的剧照和在一些风景名胜的照片，因怕受潮也在老先生去世后从墙上的相框中取了出来装到了相册里。这些照片见证了老先生的日常生活及演艺生涯的辉煌时刻，多年来，老人跟着《梨园春》艺术团跑遍了全国各地，他甚至站上过北京“中国剧院”的大舞台。 除了几套演出服外，老人家也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走下舞台的他，依然是平日里朴素的打扮，这种非常接地气的质朴形象不免让人产生“邻家老头、邻家大叔、邻家爷爷”的亲切感，无形中拉近了与观众的距离，这也使他更加受到了广大戏迷的喜爱和欢迎…… “这屋是俺爸住的，啥都没有动过，这几年孩子放假回来就睡他爷的屋。”小五指着东边的一间房子说。 房中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单人床带一个床头柜、紧挨着是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门口靠墙角是一个两开门衣柜，床头半墙上挂着一个白中泛黄的老旧空调，房子的起间足有四米，窗户不大但距地面很高，让人感到有一丝的压抑。 “老爷子前些年也应该收入不少吧，咋看起来恁家这情况也不是太好呀？”我有点疑惑。 “这些年俺爸也没有挣下多少钱，挣的钱除了还账基本上都给俺妈看病花了。”小五陷入了回忆：“俺爸除了做庄稼活外，还在火车站当过搬运工，修过水库，后来又去了工厂上班，为养活一家人，啥苦活累活都干过，辛苦了一辈子。俺爸从小就喜欢唱戏，只要听说周围哪里有戏，他宁可不吃饭都会去看，后来不管生活再苦再累，收音机就没有离过他的身，天天有空就听戏学戏，几十年就没有停过。2000年打擂以前，家里的生活一直比较困难，因为盖房也借了很多账，俺妈的身体也一直不太好，俺爸一边打工一边照顾俺妈，哪都没去过，那年《梨园春》打了好几次电话后，他安顿好俺妈才去了郑州。”说到这里小五又难过了，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俺爸当了擂主以后，慢慢叫他演出的多了起来，他才辞掉了工厂的工作，后来俺妈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去郑州做了几次手术，前后花了好几十万。每一次手术完，医生都会说，下次病再犯就没必要看了，但是每一次俺爸都会坚决的把俺妈送进郑州的大医院！给俺妈看病的钱，全是他自己那些年演出挣的。”小五接着说：“俺爸的性格好、脾气好，也可会做饭，包的饺子做的炸酱面都好吃，对俺妈一直照顾的可好，俺妈去世后，对俺爸的打击非常大，好长时间情绪都走不出来，那段时间他把所有的演出都推掉了……” 一生清贫而勤俭的曲老先生到处演出却舍不得给自己多添置一件衣裳，而为了老伴却舍得花光所有的积蓄！他哪里是在唱“戏中的秦雪梅”呀，他分明是在唱自己，唱他自己那深厚的夫妻情义和对老伴深深的思念，唱他自己一生的艰辛和苦难，他把戏曲浸入血液，再从内心唱出，平常不善言辞不善表达的他，通过戏曲将自己的情感淋漓尽致的抒发了出来，难怪他的唱腔是那样的情真意切！那样的打动人心！ 老先生的眼睛一直不太好，我猜测，可能与他长期唱哭戏，动情流泪有关吧。 “‘唉，就这样吧！’当俺爸躺在床上最后这样说，我当时心里真是非常的难受。”小五又一次淌下了眼泪。曲老先生终生信佛拜佛，人世间的各种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卑贱低微以及大福大贵也大概早已让他看透了生死。 2015年4月20日，78岁的曲老先生走完了他艰辛坎坷又充满传奇的一生，去到天堂与老伴团聚了，他终于能向奉献一生没有享过一天清福的老伴分享他这些年的成功与快乐，终于能向一辈子相濡以沫的老伴诉说这些年遭受的孤独和苦闷了！ 曲老先生如同被埋地下几十年的宝石，一经出现便耀眼夺目，他又像划过天空的一道流星，虽然短暂，但却让人看到了他的万丈光芒。他给世人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忆，却也给广大的戏迷留下了一个痛苦的思念。 中国有句古语叫“生在苏杭，死葬北邙”。北邙又叫邙山，横卧于洛阳北侧，东西绵亘190余公里，是洛阳的天然屏障，而偃师境内的首阳山是邙山的最高峰，海拔350多米，邙山对面就是黄河，这里景色宜人，土厚水低，宜于殡葬，白居易诗曰：“北邙冢墓高嵯峨”，邙山是古代帝王理想中的埋骨之地，历代达官贵人以能在此安葬为荣。 曲老先生世代生活于偃师，他的骨灰也葬在了邙山这块风水宝地，最终又回归到他挚爱的生他养他的这方水土，长眠于孕育了中华文明的中原大地。 在我生活的陕西关中，有殁后三年立碑的风俗，河南似乎没有这讲究。来到已经去世四年多的曲老先生的坟前，让我颇感意外，坟头是一个很小的土堆，上面杂草丛生，与周围的环境早已融为一体，真是“荒冢一堆草没了”！看到眼前这景象，一阵悲凉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但这就是曲老先生的人生啊！舞台下的老爷子不正是那朴实内敛、普通平常的一介草根吗！ 摆上祭品、插上供香、点燃纸钱、磕头跪拜。恍惚间，我看到了曲老爷子仿佛就站在我的身边，正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我，我的心头一阵悸动…… 违我所愿，在曲老爷子的坟头，我没能将文章念给他“听”，心里的好多话也都无法说出口，感觉一块石头一直压在心头。我把自己写的文字在坟前点燃，看着它慢慢化为灰烬，一缕青烟升上天空…… 在坟前，再听上一曲《秦雪梅吊孝》会是怎样的感受呢？亦真亦幻、五味杂陈、无法言说。人为什么活着？生命的意义在哪里？人世间情为何物？我似乎一下子都找到了答案，也仿佛一下子悟出了许多人生哲理，心也豁然开朗了。 今生虽无缘与老先生谋面，但能远道亲临老先生的坟头凭吊祭奠，我已知足矣！曲老先生，您的音容笑貌我将永记心间，您的千古绝唱将伴随我的一生！老爷子，安息吧！ “哥，咱走吧。”小五从地上扶起了我，把我又拉回到现实当中。我看见不远处一列火车从“陇海线”上疾驰而过，人们也都像这列火车一样在各自的人生旅途中努力奔跑着，不曾停息！ 此时已过了吃午饭的时间，小五带我到一家餐馆，里面座无虚席，看起来蛮有特色，我找个空位坐下来，不一会儿，他就端来了两大碗牛肉面外加一大盘猪头肉，小五高估了我的饭量。这顿简单而实在的午饭，又一次感动了我：他们两口子都在工厂打工，还在供养着两个在外上学的孩子，生活并不宽裕，面对我这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他能敞开心扉，以诚相待，这种朴实、善良、真诚的秉性一定是像他的父亲啊！ 下午要坐火车返程了，从餐馆出来，我想一个人慢慢步行到火车站，小五非要开车送我，送到后又陪我在站前广场转了一会儿，给我介绍了一些偃师和洛阳的风土人情、历史名胜，答应我如果再来的时候带我去看看。通过一路的交流和观察，看得出小五与父亲的感情很深厚，是个非常有孝心的人，我在心中默默的祝愿他生活幸福。在小五离开的那一刻，我一阵心酸，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太多曲老先生的影子，他不正是中原大地上众多朴实善良的河南人的缩影吗！ 几乎一整天，小五一直陪着我，他说今天正好休息，要是其他时间还真不在家。难道这一切都是天意吗？难道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曲老爷子的有意安排吗？ 我想，这大概是我们今生未尽的缘吧！ 2019年12月 作者简介：何红兵，男，生于1968年，祖籍河南荥阳，